本書發生在作者周遭的真實故事,由於朋友之間的關係,牽引出一連串不同的悲歡情事。迷茫中的知識 悲愴後的光明——讀台灣女作家郭良蕙的小說郭良蕙是台灣多產的女作家,從第一部短篇小說《銀夢》發表到現在,幾十部作品已在她的筆下誕生,她的作品打動了成千上萬讀者的心,留給讀者許多耐人尋味的故事。更可貴的是,數十年來,不論東西方的當代小說時潮如何發展,她的幾十部作品雖各具特色,卻絕不為了逐潮而喪失自己的風格。如果依著時間順序讀她的作品,你會發現,她越來越清醒地用自己的心去體察人生,流暢自然地反映人生,勇敢地揭示出愛好「大團圓」的人們所不忍正視的人生悲劇。僅僅看郭良蕙作品的結尾,你會感到,人生實在是太悽楚,世界實在是迷茫而不可捉摸的,正如她的「自序」所說:「人生有太多無可奈何。」在《感情的債》裏,當你讀到無限依戀母親的孩子慘死在母親造成的車禍裏:在《春盡》裏,當你看到最無辜的陳雲程揹負著致白芙於死地的罪名,卻坦然地懷著隱衷而生;在《遙遠的路》裏,當好友因為自己致殘、姑姑懷著遺憾死去、與母親妹妹無法相通和愛人的背叛一齊向凱若的心砸過去;在《四月的旋律》裏,當摯愛的情人懷著內疚與別情無可奈何地分手,卻始終未能互致離緒……人們便會因此而埋怨作者,為什麼要製造這樣毫不留情的結局,而不給善良的,熱愛主人公的讀者一點幻想與一點慰安。直到這時,人們才懂得,郭良蕙在「自序」裏所說的那個「無可奈何」,分量有多麼重!但是,認真讀過郭良蕙每一部小說的人們都會感到,所有那些悲慘的結局,都不是作者為了譁眾取寵而有意誇張,也不是為了渲染悲劇色彩而刻意如此,它是一種必然,如同一注泉水流向低窪,如同一縷炊煙直上天空,它的走向是無可選擇的。正視這種必然,寫出這種必然,便是作家的天職。郭良蕙的作品告訴讀者,每一個人都想掌握自己的命運,都想為自己設計一個最圓滿的結局。但是,人生的命運總是互相影響著的,每一個人為了掌握自己命運所做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他人的命運,而自己所希求的一切,又很可能在他人的一舉一動中喪失,甚至這喪失恰好間接來自自己之所希求。在紛繁與複雜的人際關係網絡裏,人有著自己固定的生態位,而人又往往最難了解自己的生態位,矛盾、衝擊、互逆、抵銷,一場命運的搏鬥,發生在你、我、他之間,盲目地追求與盲目的抉擇之後,一旦最終的結局到來,喪失者已無法總結自己如何喪失,只有讓終生的遺憾留在最後的段落裏。郭良蕙就最善於寫出這種偶然中的必然。當安維寧捨棄易舒反而癡迷於對陶浚的感情(《我不再哭泣》),當羅凱若忍受不了姑姑的嚴厲而跑回改嫁的母親家去尋找渴望的親情(《遙遠的路》),當施慕柔違反初衷獻出自己的全部感情(《我心,我心》)……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種為了掌握命運的舉動恰恰摧毀了自己的命運。難道命運就不可抗拒嗎?郭良蕙的作品告訴人們,其實,悲歡離合有時只在咫尺之差。聰敏人的抉擇自有自己的知識在。知識就是人生的明燈。為了一時而喪失一生的人固然也有他們的可愛與可憫;為了一生而強制自己不求一時的人,卻更有他們的可敬與可貴。懂得人生,才能掌握人生。正因為如此,郭良蕙的作品裏,便時時在抒寫人的心理的同時,總結出極有針對性又極富說服力的人生哲理。比如她說過:「逸樂只會培養出人的惰性,而痛苦常常化為向上的力量。」她說過:「有時候遭受挫折不是壞事。經過的痛苦越多,越了解人生。」她還說過:「努力的人不一定有成績,但是不努力的人,注定沒有成績。」——這便是對盲目追求逸樂、享受和盲目逃避一時的挫折而放棄奮鬥的人的忠告。她這樣總結過在愛情與事業中間抉擇的女性心態,「憐憫與同情是奴隸性格的人所希求的,但不是我,我的一生都在奮力掙扎著。如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我渴望愛情,而發現愛情的虛無,於是我另外追尋精神出路……事業的進展把我的聲望提高,只是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填補不了孤獨的感覺。終於我又受到愛情幻景的迷惑,結果仍然是空空的。」(《我心,我心》施慕柔)——這便是對「甘願為了愛情而放棄事業」的不智的責備。人生的價值畢竟在於奉獻,工作的奉獻遠比愛情的奉獻要有意義得多。但是,為事業而放棄愛情所付的代價又是十分沉重的。在《遙遠的路》裏郭良蕙塑造了為事業而隱藏起全部感情的女律師羅超男。為此,她也說過:「一個在某方面特別成功的人,可能在其他方面失敗得很慘。」一個人的事業成功,是要用喪失其他也是極可貴的東西作代價的。人與人的相處,也含有許多不易被注意的道理。作者發出過「人都愛惜屬於自己的東西而疏忽屬於兩人或者眾人的」感慨,發出過「社會最糟的一點是以一個人的一件事判斷所有的事」的迫憾……所有這些,既是作者體察人生之所獲,又是作者從主人公的命運裡總結出來的至理名言,這些知識之言,因為伴隨著主人公可歌可泣的故事而生發,所以,既不使人感到說教,又不令人感到牽強。人們只是為已經嵌在悲劇裡的男男女女遺憾:如果他(她)們及早地總結了,明白了這些人生的要義,也許,在抉擇的一剎那,路標便會突然更張而指向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吧!自身的盲目性是可怕的,它會把人沖到痛苦與毀滅的深淵:而盲目的自我的另一個後果也是可悲的,那就是造成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互不理解。如果沈白芙與萬光宇之間是相通的,就不會有《春盡》那樣的悲慘結局;如果羅超男和凱若是相通的,她們便會在彼此的需要和扶持下度過美好的時光。世界的迷茫往往是對人對己的不理解造成。生活在一個不理解別人又不被人理解的世界上,幸福固難追求,快樂又何可得!互不理解的抉擇難得是正確的,互不理解又要求於對方,換來的不只是更大的不理解,而且往往是使雙方的命運走入歧途。然而呈現自己與理解別人既需要無私,又需要知識,地位、處境、年齡、教養……無一不是造成人們隔閡的緣由。造成誤解的緣由這樣多,相互理解的因素又這樣難以得到,這便形成郭良蕙在「自序」裏所說的「大多人生活在悲苦中,外在和內在,除了與生俱來,還有由自己製造的種種矛盾衝突。」人在自己的本性中「創造、興建、繁衍」,人也在自己的本性中跌落、失敗、毀滅。這是郭良蕙的作品無時不在書寫的真切的人生現實。郭良蕙的作品像涓涓的溪流,自自然然地淌著,不誇張,也不刻意渲染——人生的悲歡離合本身就夠濃烈的了,把握了真實,自有它的感染力在。唯有可信的事才會有說服力,唯有能說服讀者的事才能使讀者動情。當人生的悲劇在人與人的關係間,在人的自身心理中發生的時候,其實已經有了更多歷史積澱的社會因素在起著作用,只不過,在郭良蕙的作品裏,將它們統統隱去了。有時候,歷史是千百年來億萬人的創造,也有時候一個普普通通人的文化心態所造成的心理悲劇,恰恰是波瀾壯闊的歷史的一個活生生的側面。讀郭良蕙的一部小說,很難說它反映了歷史;而讀郭良蕙的全部小說,卻能真真實實地捕捉到一些中國的家庭、一些中國的朋友、愛人……這些組成社會的人群心態與感情的變化。在這裏,你會發現,一個隱藏在深層的中國,也會發現許許多多被中國的社會和歷史操縱著人的命運。追尋這些個命運的由來,在情感的領域裏使知識復活,或許我們將從迷茫中清醒,在悲愴之後獲得光明。郭良蕙的台北人世界今年六月二十四日上,我在「現實與夢想的書房」裏,談到郭良蕙,認為郭良蕙在台灣是一個最不受瞭解的作家,儘管她出版了幾十部長篇小說,無數的短篇、散文,卻不受到嚴肅評論家的注意。也許她的小說太長了,評論家們沒時間看。當然,還有別的原因。正在為郭良蕙抱不平,軌看到七月二十三日國際版副刊上「作家檔案」專欄登出了莊美華女士的「從銀夢到桃花源:郭良蕙的緣來緣去」是一篇很親切之文。文中提到,想是主編加的心標題:小說山窮水盡,古董柳暗花明,說到郭良蕙的小說無法突破,所以少寫作了。可是偏偏在第二天,七月二十四日的上刊出了郭良蕙「世紀的休止符」(上)。郭良蕙還在寫作!我跟郭良蕙開始交往是一九七五年,那年十二月美國的現代語文協會年會中,有一個現代中國文學的小組的召集人茅國權教授要我寫篇論文參加。我後來看到同組的另兩位的論文都是討論大陸作家的,我就決心要寫篇台灣作家的論文。可是那時候我對台灣的文學作品一無所知,有心無力不知如何開始。正巧,我剛看完郭良蕙的一本很厚很厚的小說《遙遠的路》,我並不怎麼喜歡,但覺得作者對小說的處理很不錯,就開始對郭良蕙的作品作一些探索工作,其中最直接的方法之一就是寫信給作者,請作者在資料方面給一些幫助。以後,又聽說郭良蕙為了她的《心鎖》一書,被中國文協開除會籍,《心鎖》也列為禁書。我可能有些愛「翻案」的個性,或是喜歡打抱不平,就把《心鎖》一書找來了,看了,寫了一篇「翻案」評論,送到上發表了。從此,我陸續的看了不少郭良蕙的長、短篇小說。一九七六年我來台灣參加第五屆中美大陸會議,第一次見到郭良蕙。對我來說,看郭良蕙的長篇小說,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我看小說不只是為了研究,也是為了消遣、欣賞。郭良蕙小說中的很多很多人物,人物之間的關係,都是那麼自私、虛偽、彼此利用……他們的成功是踏在別人失敗上!他們的失敗是敗在比他們更冷酷自私,有城府的人手上。郭良蕙小說中的人物,不似如王拓小說中的小人物,由於他們的真摯、樸素、受苦難,有的是與時代的變化脫離,那樣容易受到讀者的同情、認同,自然也包括評論者在內。郭良蕙的小說世界的人物的失敗、成功、痛苦都是那些人物自私、殘酷、虛偽的結果。使讀者難以認同,難以同情。當然,郭良蕙的小說中,也有值得同情的人物。雖然我不喜歡郭良蕙小說中大部分的人物,但是每當我看她的小說時,總是不禁佩服作者的寫作氣魄、細心,對作品組織的用心嚴謹。而且也欣賞作者對自己創造中的人物的冷靜,沒有那種,很多作者對自己作品中人物、情節的情不自禁的捲入,來影響讀者。報紙、刊物上常常提到白先勇的《台北人》。白先勇的台北人都是從大陸流亡到台北的,「客居」在台北的大陸人,他們實在不是台北人。真正能代表台北人的小說,我想是郭良蕙的小說。郭良蕙小說中的人物,比方說,《花季》中的康揚光、藍綺儂;《四月的旋律》中的羅伯強、藍夫人、陸玢尼;《好個秋》的段瑛、賈令瑾、陸太太、吳尚真、楊依君等等,都住在台北,又有的時常往來於東京、香港、美國。他們的家在台北,事業、發財之道在台北,也在國外。郭良蕙絕少提及這些人物是大陸生的,還是台北或台灣生長的。這是大都市文學的特徵之一。大都市的人來自各方,沒有鄉土氣味,就是有,也是愈來愈少,愈淡化。這也是鄉土文學往往以小鄉、小鎮中的人物為主的原因。大都市的人往往沒有根,只有自己,郭良蕙的小說中的人物就是這樣的大都市人物,台北人。郭良蕙的台北人絲毫沒有對大陸的不能忘懷,沒有對大陸的留戀,回憶;雖然郭良蕙自己生長在大陸,直到大學畢業。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作者在她寫作時的藝術上的冷靜。郭良蕙的台北人都是企業界、商界的大人物。作生意、發財,也有騙財,捲財逃到美國——這不是多年來在台北時常發生的事件嗎?——他們也戀愛,但是這些企業家們,有野心想發大財的人的戀愛也是極為複雜。並不全是欺騙,有真誠,也有眼淚,但是愛情必須放在現實中利害關係裏衡量。藍綺儂對康揚光有相當真誠的愛情,可是她卻欺騙,利用在香港的許鉅丹,而康揚光卻有更長遠,更實際的心計,他在利用藍綺儂。在郭良蕙的一系列以台北為中心的長篇小說裏,愛情只是一個作為故事情節發展的一個Vehicle,表現一個複雜的人際關係和人的動機、心理;由此,呈現一個世界。當然,小說世界,不論怎麼寫實、真實,只能表現、反映真實世界的某一層次,某一方面。郭良蕙的小說世界表現了以台北為中心的一個活力強盛的、勢力日益強大的資產階級世界,或是中產、上中產階級社會世界。郭良蕙小說中的資產階級社會中人物的自私、欺詐、虛偽絕不是對整個的這一階級為代表的世界的否定,她自己也屬於這一階級。我重複一次一部小說對真實世界的反映或表現是經過作者的選擇。自私、欺詐、虛偽存在任何社會,在封建時代,在農村社會,在資本主義社會,在「社會主義」社會都有,都透過不同的方式來自私、欺騙,來表現虛偽的真誠。郭良蕙的小說在這個範圍內,精緻的表現了台北這個大都市——或紐約、倫敦、上海、北京——某些人物的生活片面。很典型的。還有,郭良蕙的這一類小說中的人物,絕大部分是中年人,他們比青年人或老年人複雜得多——也許我說得不對。我說看郭良蕙的長篇小說對我並不是很愉快的事,可是我很愛看她的短篇小說。特別是《台北的女人》。作者用簡練的文字,組織成值得一讀再讀的以女人為中心的故事。有人說這些故事都共同的表現女人的寂寞,我卻以為有比寂寞更多的東西。我曾經跟西德一位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談到郭良蕙,給了他一本《台北的女人》,他要回去後仔細看,也許可以介紹郭良蕙的作品。第二次跟這位學者見面,他說這本書給某一位女士看了(我猜想是她的中國夫人),他說那位女士看了,告訴他說「寂寞?!那個女人不寂寞!沒有意思!」(大意如此)就把這本書打入冷宮,我想那位女士一定沒看,或沒仔細的看,只看了「序」,卻冷凍了這部極精彩的短篇小說集,這是她的損失。
來源: i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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